艳遇——张哲的细朱

        猶如詩在豔遇之後而有了詞一樣，篆刻也在趙孟頫之後而有了“細朱”。人說，“詞為豔科”，其實，在我看來，將細朱稱為豔科似乎更合適。故此，我願意向前人論詞那樣照貓畫虎般地稱“細朱”為“篆之豔科”。不僅如此，我還把張哲與細朱文的相遇以及他由此而來的創作稱為“豔遇”。更進一步，我甚至以為，如果少了“豔遇”二字，宋詞就不會如今日看來那般鮮活、飽滿。因了這樣的看法，我便從婉約詞的富豔精工和體制淡雅來理解細朱、理解張哲。

        應《書屋》雜誌之請，我曾經如此點評張哲的篆刻：張哲區別於諸多篆人的是他作篆如作詞。作詞者須有詞心，作篆者亦須如此。否則，只可稱篆工，不可稱篆人。張哲的篆心在我看來就是周邦彥的詞心——富豔精工。“精工”不難，難的是“精工”前面還有審美意義上的“富豔”二字。在細朱文一路的刻寫裏，我之所以看重張哲，是因為在他的篆刻裏，我讀到了婉約詞的心跳。它忽而周邦彥——富豔精工，結北開南；忽而秦少游——體制淡雅，氣骨不衰。在富豔而又淡雅的體制中，最終形成了自己有氣格、有情色、更有心跳的藝術風格。

        細朱一路，不難刻工，難得是刻工之中的氣格、情色與心跳。在“趙熊題記”一印中，印人關注的是刀之流暢與結體之美，但我關注的是刀筆之中，張哲對老師的虔敬以及自己對於篆刻帶有體溫或說心跳的一種理解。同為篆人，趙熊追求從容之境，而張哲則在唯美之中傾吐亦師亦友的情懷。不知張哲是否得了老師“從容”印風之真傳，張哲的印大多不卑不亢，很有寵辱不驚的味。

        不卑不亢的張哲也不是沒有可以商榷的地方。在《當代名家印譜·張哲卷》中，我讀到了讓人動容的“趙熊題記”“靜虛自怡”、“觀梅放鶴”“守中”“究竟涅槃”等印，也讀到了唯美卻欠些思考的“寧靜致遠”。若以形式言，“寧靜致遠”印無可挑剔。是印以鳥蟲書為之，無論刀工還是佈局，這方印都可稱為“精品”，然而這是一方打破了我“寧靜”的印，線條曲繞間，我躁動的心無法寧靜，不僅不寧靜，而且有著聞歌起舞的衝動。因此，如果張哲能以治此印的刀法治“聞歌起舞”印，那就好了。也正是在這裏，我看到了智者之失。不過，令人欣喜的是，在即將出版的《張哲印存》書稿裏，張哲有了明顯的審智選擇。他的“據於德”簡潔、直接，如人依樹；“能除一切苦”則以鳥蟲書入，婉婉道來，有諄諄教誨意；而“釣而不綱”則以平整的佈局露了莊嚴的消息。書稿中的另外一些作品，比如“和為貴”“過則勿憚改”“上善若水”等，俱皆在刀法、佈局、文意等方面凸顯篆刻的智性。

        在和薛養賢等人討論“智性書寫”時，我就有過提倡“智性篆刻”的想法，只是由於各種原因，一直沒能亮出這面旗。其實，魏傑、何連海以及張哲等人的創作在我看來就是審智的創作。不同的是，當代印人中，張哲的“豔遇”似乎更多，因此，他與細朱文也就更加有緣。有緣的張哲有時也讓我突發奇想，張哲就是為細朱文而生的。他個子不高，白皙安靜，無論站著，還是坐著，都是一方活色生香的“細朱文”。

        其實，即便就是細朱文本身，張哲也面臨著一個美學難題：陳巨來之後，細朱文的路又該如何走？

        在易出成果卻又難出新意的細朱文裏，留給張哲的或許就是“奪胎換骨”“點鐵成金”。或許，張哲從未想過“自鑄偉辭”，因為他知道陳巨來、王福厂、韓登安、吳朴堂甚至錢君匋等人的建樹高度。在前人基座上，張哲如何“奪胎”，如何“點鐵”？事實上，張哲于“富豔”之外的“淡雅體制”便是一種有意為之。

        他的有意為之就是對“清”這一審美範疇的體認。當司空圖在《二十四詩品》列出清奇一格後，“清”之一格，不僅是傳統詩學的美學原則，也是整個中國藝術的一個重要的美學原則。從這裏入手，張哲的細朱文清遠閑放，超然於塵埃之外。“清”之一格對他來說，不是精神的調味品，而是精神的故鄉。在這樣的故鄉裏，張哲與細朱文的豔遇便是風雅多於風月——為公一醉花前倒，紅袖莫來扶。

        既是“豔遇”，又不要“紅袖”來扶，這又是哪家“豔遇”？於此，我要說的是，張哲的細朱文不僅是他和印的豔遇，而且是他的印以獨特的姿態豔入了筆墨紙硯以及我們的日常生活。他有情色卻不色情的態度讓我想起了曲有源的《江南印象》這首詩。其實，這詩說的是江南，也說的是源於江南的細朱以及我眼前北人南相的張哲。它較好地道出我對張哲和其細朱文的情色閱讀。所以，我願意在這裏援引該詩並以此結束本文。詩文如下：

青青的瓦脊宛如學子的士帽╱那瘦街窄巷╱便是飄帶式帽翅了

款步而來╱有雨沒雨╱都把倒下來的雷鋒塔╱當一把紙傘╱在腋下夾著╱等一個嬌柔娘子╱來借用